葬礼过后，愁云惨淡的氛围没有随着深埋的棺木一同沉淀，反而像晨雾一样时隐时现。
他们照样上课，照样嬉戏，照样吃饭睡觉。
然而，若岚的死亡太过悲惨，而且就在身边，这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不灭的阴影。
代庄承受着更大的压力，她不敢想象，在若岚的悲剧里，自己是否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。
如果早点让她认识博言……她就不会往后山跑了，可能也不会发生那样可怕的事。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，假如若岚还好好活着，见没见到博言根本无关紧要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短暂的邂逅要么逐渐褪色，要么升华成记忆的花火，生活还将持续下去，她未必没有明艳的未来。现在时间定格，无可挽回，结果恰恰是那无关紧要的小事，决定了一个年轻的命运。
一个刚刚步入生命起点的少女，迎来了生命的终点。
对她来说，虽然这些揣测与想法还没有达到有条不紊的程度——这反而成了症结所在。她时常想到：就算微不足道，因为这是无法改正的错误，所以不可饶恕。
如果是一张画，到了这种地步大可弃之重来，可她不是一张画。而这污点无法消除，就像无法将记忆消除一样。
过去的选择与未来的命运总是以一种奇妙的组合相互纠缠，结果生命中出现了太多的不解之谜，她无法找到答案。
随着不若的离开，代庄的心里如同蒙上了一层细灰，那具残破可怖的尸骸时常浮现在眼前。
过了几天，容泠上山找她，除却与博言有关的，代庄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。
容泠感到遗憾，也仅此而已，他自始至终都带着忧心忡忡的心情，因为掩藏的很好，代庄只觉得他比平时要沉默寡言。于是她继续说道：
“他们讨论了一些奇怪的言论，”她是指山上的孩子之间，“就是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，说山里的魔物会引诱路人，而迷了心窍的人会把石头当做馒头，把粪便当菜肴，把毒蛇当珍馐，把沟坡山崖当成康庄大道。他们说若岚就是被山鬼迷惑，以至在密林里迷路，跌入沟坡。”
“民间常有这种传说。”容泠回答的心不在焉，虽然早已想好措辞，他还是因为无法兑现诺言而苦恼。对于正在成长中的孩子来说，谎言是一剂□□，何况是一个早慧且敏感的孩子。他寻思良久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。
“逝者已逝，不过……”他拉过话头，接着说，“我今天过来是为了与你道别。昨夜柳氏联合别家攻伐容家，容家连夜撤回封地退守容邱。我悄悄绕道，过来拜托慕河，请她尽早送你登船离开。她会将你送到九居，所以路上的安全不用担心，不过我恐怕抽不开身。说好去你家做客，这下要食言了。”
代庄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，她不明白，为什么人世间的悲伤与灾难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。
“你不会有事的吧？”代庄不安的看着他。
“或许——”
容泠垂下眼皮，短促的笑了一声，又摇摇头，然后摸了摸代庄的头顶。
“如果这一次容家度过难关，我便去九居看你，然后去蓬壶看海岛，或许冥川也是不错的选择。”
“嗯！这次可不许反悔。你还有这么多想去的地方，一定不会有事。不行的话，最后关头就选‘走为上计’这条路吧，这可是古人的智慧。”
“‘脚底抹油’啊，我好歹也被称为名士，这样做太没风度了吧。”
“没听说吗？拼命报国保家，最后又没达到自己目的的人，才被吹捧成名士风流。容泠是‘哲人之愚’，才不会干傻事呢。”
“不错，不错。看来送你到慕河这里是对的，没少读书嘛，不仅信手拈来，还能做到活学活用。”
“不过也有人说我是书呆子，读书读傻了。”
“都敢劝我‘走为上计’，还真没见过这样‘目无尊长’的小傻瓜。”容泠调侃道。
被容泠轻快的语气所感染，代庄露齿轻笑，她还没有意识到，自己所说的话里蕴含着难以抉择的矛盾：对于自我与家庭，或者家族，亦或是家国之间。两者之间谁为主次，这需要做出明确的选择，特别在生死存亡之际。严苛的说，因为她尚未面临这样的选择，也尚未体会到那种沉重的责任，才能毫无顾忌的希望容泠以保全自身为主。
容泠不再谈及家族的事，聊起了各地的风土人情，名胜古迹。
代庄则讲了一通代国民俗，讲到九居美服冠天下。大多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，她很少出门，感受的并不贴切。
何况，难道她见过的寥寥数人就可以代表南国的一切？
显然并非如此。除了王畿周边，广袤的九居国土上难道就没有寒流，没有风沙？正如诏華之北商泽之西，在那寒冷贫瘠的土地上，不也被冥山上的冰雪融水福泽世代。被冥海与冥山包围着的大地，不正是被雪与海的神明所庇佑着嘛！
她所听闻的不过是毫毛而已，甚至连自己的家乡，小小的代国城邑，在她的脑海中也只是烟雨蒙蒙，模糊的江南水乡罢了。是她在“壶中天地”偶尔抬头时看到的一方远景。而性情洒脱，有志于游历四方的容泠，在吹过北方的风雪之后，不也被滔天没顶的高阳内乱绊住了欲将远行的脚步吗？
将要淬火的断壁残垣，这就是他将要看到的景色……
带着这样似是而非的惆怅，在泛黄的薄暮里，代庄目送着牵马而行，在西风里如闲庭信步般渐渐远去的容泠。
她仿佛再次看到，相遇之初，那个笑的漫不经心，又仿佛看透一切的男子。
来去匆匆的容泠走后，这一站就要落下帷幕了，代庄做了最后的告别，她烧掉了画好的所有草稿与成品。不要问她什么要把幸幸苦苦的成果付之一炬，这跟在路途结束之后，回家之前总要整理包袱是一个道理。
素绢焦灼刺鼻的气味，连同袅袅蓝烟随风飘散。在栗沙婆娑的眼泪里，代庄跟在脚缠邪幅，头戴斗笠的慕河身后，最后看了一眼巍巍高山与那座素肃庄院。
下山之后，两人一路西行，五天之后便到达西陲江岸登上船只。
——代庄于甲板上望着烟涛微茫，江流浮浮的水面，总是想起来这途中远远看到的行军部队，在驰道上长若游龙，矛戟森寒。眼见着就要抵达九居，她的心情还是无法松快起来。
侧头看了看凭栏远眺的慕河，她端着烟袋，却没有放进嘴中。
就在代庄叹气之时，忽听慕河说道。
“不用担心容家，另外两家不会看着那三家做大，容家会向他们求援的。”
代庄无言以对的垂下脑袋，她对高阳复杂的内政不甚明白，慕河的安慰也没有消除她心里的不安。她暗自思忖，那样下去高阳不就打成了一锅粥嘛，她还没有天真的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。就算容家得以保存，战后的容泠也不是以前的容泠了，就像她自己，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她。
“容泠说容家度过危机之后到九居看看，”代庄转向江面，吸了吸冷冽湿润的江风，没有看到慕河闻言露出悲伤的眼神，她继续说，“在那之前，老师先到我家做客吧。这个时节的魏都还是绿意盎然，院子里呀，道路旁的树木青翠欲滴。”说完，她探寻的看着慕河。
“你不是说在回魏都之前，先要往期守家走一趟？”
“嗯，那是我姥姥家，回家之前，还是先去一趟比较好呢。”
代庄思来想去，阿兄如今的所在之地，哪里是她想进就进的了的。还是让舅舅送自己回去比较可靠。
“期守家在魏城与代国之间的湄水边上，我送你到湄水，剩下不过半天时间的路程，你自己走吧。”
“您不跟我一起去吗？”
“山上的孩子们还在等我，必须早去早回。怎么？那么点路你都害怕？”
“也不是……”可既然花不了多长时间，去一趟又有何妨。
慕河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，在她肩头拍了一下，径自走向船舱。
代庄将手拢在缊袍的袖子里，耳边传来船帆鼓荡的声响，她又望了望悠悠荡荡的江水。不知何时，上面起了一层浓雾。
“水里一定有许多鱼类。”她自言自语。
攸地，她忽然想到那天与博言半夜登山的事来，山顶的池沼中，最后依然是空荡荡的。
就是不知，在山野徘徊的少女，是否能化作一尾游鱼，了却生前的遗恨，在那池沼中等待心中的渴盼呢？
或者说，奔赴容邱的容泠，最终也能留住心中的完满，在狼烟之后，重新踏上那条自由的旅程？
早已不再相信神话的代庄，在告别之前，虔诚的祈祷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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